城之內克也-枕頭人
作者:小贏
(*部分情節與原作有出入)
那是就連稍微回想也會懷疑其真實性的、久遠的年幼時期的記憶。用年齡來說明的話,大概就是能勉強理解一句話中的三兩個辭彙、自己能清晰說出口的只有“爸爸”、“媽媽”和“靜香”而已的年紀吧。
那個渾身都是用純白的棉布枕頭組合起來的滑稽人形物體,在他身邊蹲下來,用黑色紐扣充當的眼睛注視著剛因奔跑而跌倒在地的男孩——只是注視著。
這讓男孩詫異不已。他見過看到小孩跌倒就心疼不已、跑過來搭把手的大人,也見過幸災樂禍的初中生,但從來沒見過蹲在一旁什麼都不做的,嗯、枕頭人?
儘管這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但這份詫異卻很意外得在他腦海中保存了數年,比許多事更為清晰,直到很後來很後來也依舊栩栩如生。
他並不是什麼嬌氣的孩子,手撐著地面站起來,拍了拍裸露在外的膝蓋上的塵土,半仰起頭,像是決什麼勝負般聚精會神地盯著“他”的那兩粒紐扣,或者說眼睛。
“枕頭人”大概挺高,看上去胖乎乎的,蹲下來比男孩站著的時候還高出一個頭。“他”晃晃腦袋,咧開用黑色粗線隨意縫合而成的嘴巴,發出比想像中更為沉悶的聲音來。“你的未來沒有光明,boy,選擇死亡吧,我會在你身邊。”
這是男孩第一次接觸“死亡”,這句話貫穿了城之內克也的大半生,始終響徹於他的腦海、他的心靈、他的四肢五骸,不曾離去。
死亡是什麼。
男孩以金褐雙眸發出如此詢問。彼時任何塵埃都未飄進這對眼眸,他的眼睛永遠明亮。
“什麼都不是,我的孩子。”枕頭人說,“比起你將來要經歷的苦難,無論是迎接死亡那一刻的疼痛,還是那之後虛無一片、不存在於世界任何角落中的空虛和迷茫,都算不了什麼。”
我不理解,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枕頭人將“手掌”放在男孩的頭頂,似乎是想撫摸,但最終只是這樣放著,什麼也沒做。“他”放低了聲音,語氣緩慢到仿佛在說一個預言。“你將失去你的家庭。你的父親會終日酗酒賭博,使得你深愛的妹妹和母親離你遠去,你會度過沒有他們的童年。你的朋友會背叛你,所有人都討厭你。並且……”枕頭人頓了頓,但“他”的棉布臉頰顯露不出半點情緒,因此也就不能猜測“他”的心情。“你會失敗。”“他”說,“你會失敗,一次又一次,得不到自身的證明。”
“啊……”男孩張了張嘴,又鼓起腮幫,低下頭,用鞋尖在地上畫圈。
“選擇死亡吧,我的孩子,”枕頭人又一次說道,“我會在你身邊,減少你的痛苦。”
“不要。”他猛地抬起頭,做了個鬼臉,“不要不要不要!”接著轉過身,飛快地跑開了,短短的小肉腿這次倒是很爭氣。
只留下枕頭人蹲在原地,陽光靜謐地灑在“他”身上,不知怎的,看起來竟有些悲傷。
有的時候噩夢是真實的。
煙味、酒味和那雙日漸迷離的雙眼以某種形式編織出一張大網,像是漂浮在人與人之間的霧狀絲線般,延展、交匯,從一邊牆壁的角落伸到另一邊牆壁的角落,充斥在這間算不得大的公寓裏面,即便是陽光充沛也不曾消散。
年幼的城之內的眼裏映出的便是這樣的景象。
與此同時淚水增多了,雖然它們時隱時現,羞於見人般從未表露在外,但城之內就是能捕捉到它。這是拜這張大網所賜,還是更加深層次的什麼,當事人並不清楚。因為這時的他還只是個什麼都不懂的小孩子,並不清楚牆角逐漸堆積起來的酒瓶、地板上大片的煙灰,以及母親眼瞼下的紅色代表著什麼。他和往常一樣牽著妹妹的手往返於幼稚園,和往常一樣開開心心地玩耍,只是在踏進家門的時候,會不由自主將腳步放輕。
而他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麼。
“克也哥哥,為什麼媽媽會哭呢?”
“別開玩笑了,媽媽怎麼會哭啊!”
在公園沙地上認真堆起小山的男孩不甚在意地反駁。在他心裏,媽媽永遠都是溫和笑著的堅強女性,從不曾發火,也沒有心情不好的時候。再說,誰會讓她哭呢?
褐色頭髮的小女孩蹲在一旁,用手指畫出不知名的圖案,軟軟說道:“但是我看見了,爸爸和媽媽在房間裏用很大的聲音講話之後,媽媽就用手去擦眼睛。”
“那是因為……”城之內遲疑地用手掌拍著沙堆,努力思考著答案。
“因為哪里痛嗎,媽媽痛痛了嗎?”
痛?
手指神經質地抽搐了一下,不知道是腦海中掠過了什麼東西的影像,使得就算不理解那影像是什麼,身體也如同過電般戰慄起來。他於此時認知到一個事實:平和的日常也許從一開始就不存在,只是從未露出本相。
說不清道不明的煩躁湧上心頭,城之內“騰”地站起身,有些粗魯地牽起靜香的手:“回去了。”
小女孩跌跌撞撞地跟著他,轉身飄起的裙角擦過小沙丘,抹去了表面一小層沙土。
“哥、哥哥……”
“你到底在幹什麼啊!”
玻璃扔到牆壁碎裂的聲音。
兩個年幼的身影僵立在門外,沒有推門進入的勇氣。
啊啊,以前也是有聽到過這種聲音的,但是為什麼現在才瑟縮起來了呢?為什麼,為什麼?
屋內父親那明顯喝大了的含糊嗓音也能聽出明顯的嘲諷和不屑,這份惡意毫不掩飾,甚至到了連兩個孩子也察覺到了的地步。
“沒有我你根本活不下去,不是嗎?事到如今做出這副被害人的樣子,想來譴責老子嗎?”
“不是這樣,才不是這樣……”
“靜香!”
一不留神,原本躲在自己身後的妹妹便蹣跚地跑了進去,嘴裏奶聲奶氣叫著“不要欺負媽媽”。城之內驚慌不已,不由出聲驚呼,一面連忙跟在後面要去攔住她,可進門的瞬間看到的卻是父親一掌把靜香扇到牆邊的情景。
“你、你……!”男孩雙眸瞪得老圓,有如被激怒的小獸,撲過去扒住父親的褲腿,又咬又踢。
一個幼小孩子的攻擊自然對成年男子造成什麼影響,但這點疼痛以及女孩子驟然拔高的哭鬧聲似乎讓他的頭腦清醒不少,他茫然地看著自己剛剛扇了女兒的手,就這麼直愣愣盯著,隨後嘟噥了句什麼,悻悻撓著頭,把城之內撥到一邊。
面上還帶著淚痕的女人三兩步奔過去,目光哀戚地拍撫靜香的背部。“媽媽……好痛啊……”“不要緊,媽媽帶你去醫院,去醫院就不痛了。”
她抱著女孩站起來,拿不定注意似的轉悠了兩圈,從桌上拿起鑰匙和錢包,最後才轉過頭來看著城之內。“克也,你也過來嗎?”
男孩悶悶跑過去,踮起腳小聲問:“靜香,很痛痛嗎?”
“嗯。”大概是後腦撞到了牆壁,小女孩的眼眶裏蓄滿淚水,癟起嘴委屈地點頭,把臉埋進媽媽的懷裏。
“好了好了,走吧,克也,走吧。”母親打開門走了出去,神情有些恍惚,連家門沒關嚴實都未察覺。
城之內跟在她身後,因腿長的差距而不得不小跑起來。他抬頭看看母親,又看看馬路,冷不防開口問道:“你也痛痛嗎,媽媽?”
母親驟然停住腳步,用遮不住疲憊的臉做出微笑的表情:“怎麼了,這麼問?”
“因為你也哭了啊。”男孩眼神認真地說道。“是誰讓你痛了,也是爸爸嗎?”
不知為何,他的母親溫婉地笑了起來,跟先前的微笑不同,這是發自內心的溫和的笑意,大概是連冷硬的街景也能線條柔和起來。
她只是這麼笑著,並未回答城之內的問題。然後轉過身—--
“要儘快才行,要快些,要快些……”
“克也,你會永遠保護靜香嗎?”
“嗯!”
“克也,你會永遠保護媽媽嗎?”
“嗯!”
“那……不管媽媽做什麼事,都不要討厭媽媽,好嗎?”
“當然!”
“克也真是好孩子啊。來拉鉤鉤吧。”
“嗯!”
“你看,被留下了。”
對於憑空出現在房間裏的聲音,城之內並沒表露驚訝,甚至連眼睛都沒睜開,單手抓住旁邊的枕頭隨便一扔。“吵死了,閉嘴。”
“不覺得痛苦嗎,之後還會更痛苦哦?”
“是我還是靜香,當然是靜香,根本不用考慮吧,因為我是哥哥啊!”男孩驀地睜開眼,掀開被子坐起身,對著立在房間中央的“那個物體”不愉快地皺著眉。離異的無業女性帶著尚不懂事的孩子生活會有多艱辛,連他也懵懵懂懂知道一些。所以就算只有靜香,能離那個糟糕的父親遠一些,也是再好不過。
“是這樣嗎?”外面的街道有車輛駛過,前車燈的燈光照射進來,照亮了“那個物體”的樣子。“他”依舊是白白胖胖的樣子,全身都由枕頭組合而成,黑色的紐扣充當了眼睛的部分,而現在這兩粒紐扣正直愣愣地盯著床上的城之內。“他們是去過更好的生活了,而你是被拋棄的……沒有這樣想過嗎?”
“你真的很吵誒?”
“跑到樓頂跳下去的話我也會陪著你的,大概會很疼,但跟以後你要經歷的事情比起來完全算不了什麼。”枕頭人繼續勸說著。
城之內把被子拉起,蓋住了頭,不耐煩地這樣說道:“才不會更糟,有我也不會去死的!”
“唔咳咳、咳!嘔……哈、咳……”
跟日益沉溺於酒精的父親單獨生活並沒有太糟糕,也許是城之內突然領悟到了什麼,遇到父親犯渾,不會再忍耐或是去照顧,同樣頂撞回去就好了。要是矛盾升級,也不過是被逮住,單方面挨揍而已。
反正總有一天,他能打得過他。
但總有些時候,是城之內寧願挨揍也不想去面對的。
要是碰上父親的會社有酒局,他心情恰好不錯,但沒喝夠酒的時候,就會買一大堆的酒回家,配上下酒菜,打開電視,自娛自樂一整晚。但由於一個人喝酒不夠勁,常常會把城之內拎過來,捏著他的下巴強迫地灌入酒水,再對著兒子難受不已的樣子撫掌大笑。
“你這小子,完全不行嘛!哈哈!”
完全不去考慮高度數的酒精會給小孩子纖細的喉嚨和消化系統造成什麼後果,只是這樣,因為感到好笑和有趣而去做這件事。
又因為通常這都是一時興起,笑過後他就悠然自得地看起了電視節目,不會去關懷事後城之內會怎樣。
於是這也就造成了每回城之內都要捂著喉嚨,對著馬桶把酒水全咳出來的局面。
每一滴酒都像硫酸似的淌過口腔和喉管,這份火辣會滾入胃部,一直延伸至四肢五骸。水,想要喝水,想要全身都浸泡在冷水裏。
大腦明確傳達出渴望,但卻沒有任一部件回應,這大概就是所謂的“醉酒”?
可惡啊,臉頰就算貼在瓷磚上也滾燙得可怕,嗓子也幹得要冒煙了,但無論如何都站不起來。與其說雙腿不聽使喚,不如說是失去了知覺更好。越是喝不到水,這方面的訴求在大腦中的比重就越大,一層一層疊加起來,膨脹著,膨脹著,直到思考不了其他的事情為止。
就在每一個這樣的夜晚,枕頭人都蹲在離他不遠的距離,靜靜地看著他,然後說出那句話——“選擇死亡吧,我的孩子。不要去拒絕酒精,任由被它堵塞住氣管,窒息而死吧,我會一直在你身邊。”
男孩不斷咳嗽著,倒在廁所的地板上,像條快死去的魚。
可他一次都沒有放棄掙扎。
再後來,也許過了半年,又或許是三個月,城之內終於學會了在父親強迫他之前將酒瓶奪下,順利地一飲而盡。
“你連小學都還沒有畢業。”
“那又怎樣,我會好好活下來給你看。”
挑釁般的眼神和表情,不僅是露給枕頭人看的。
“哈?還要上初中嗎,直接去工作不就好了嗎?”男人一邊不滿地抱怨,一邊扒著飯。
城之內則露出鄙夷的神情:“學費又不用你出。”
“嘖,餐費就不是錢嗎?”
“就知道你會這麼講,所以我自己早就解決了!”他做了個鬼臉。
“臭小子,沒大沒小。”慣例削了兒子一記的男人頓了頓,想起什麼般問道,“解決?怎麼解決,就憑你一個小鬼?”
“啊,嗯。明天開始我要早起送報了,所以啊,”他端起碗筷,走向廚房,“沒人給你做早飯了,老爹。”
“混蛋小子……”
沒想到自己真動起手來還是挺強的。城之內挑眉看看自己的拳頭,摸了下側臉剛被打到的位置,感覺也不是很疼。他抬起頭,視線移到捂著腹部倒在地上的兩名學長身上,張開嘴打算說點什麼。
“哇!你、你超厲害的!”躲在他身後抱著書包,之前被學長攔住勒索的瘦弱學生兩眼發光地看著他,“你還收小弟嗎,跑腿的那種!我想向你表達謝意”
“……哈?”未出口的話被打斷,因不習慣被如此注視,城之內撓了撓頭,過了幾秒才反應過來他話語中的意思。“不不,我只是看不慣他們那麼拽而已,不是特地來搭救你的,所以不需要什麼……”
“就算是這樣也沒關係,我想跟在你身邊,我一直都很崇拜強大的人,也想變強!”
不知為何,他的眼神開始狂熱起來了。
“強、強大的人嗎,也沒有啦哈哈哈哈……”實在不知該如何應對,城之內拎起地上的背包,往學校方向走去。因為被這事耽擱了一下,搞不好會遲到,這才是開學第三天,給老師留下不好的印象可不行。
“啊!”那人瞅了眼地上依舊呻吟著的學長,連忙跟了上去。“等等,你真的不收小弟嗎,我什麼都可以幹的!”
“不要說得我和什麼混混頭子一樣啊!”城之內忍不住吐槽,“別來煩我啦,你沒有其他要做的事情嗎?”
校門近在咫尺,他頭也不回地邁了進去,卻又因一個鼓起勇氣才吼出的聲音停下腳步。
“小弟不行的話……做朋友可以嗎!”
城之內轉過身。
“啊,朋友的話……”他揚起個大咧咧的笑容,“當然可以!我叫城之內,你呢?”
“啊太好了!我、我是……”那人興奮地跑到他邊上,“我叫蛭穀,請多指教,城之內君!”
不知不覺間就聚集了一群人在邊上,日復一日地度過插科打諢、嬉笑怒罵的日常。說成是“無所事事俱樂部”也可以的這麼一個小團體,沒有過度招攬,也沒有怎樣招搖,成員卻在穩步增長著。
一開始是蛭穀提議“來稱霸學校吧”,所以就去這麼做了。這個年紀大概都有著名為“中二”的熱血,憑著“啊啊那就來幹吧”的衝動就可以堅持到底。在經過幾場算不得艱巨的幹架之後,以城之內為中心,越來越多的人聚攏了過來。而這使得幹架的規模變得龐大,每次每次都重複著挑戰、休養生息、再挑戰的過程。
到這所學校沒有任何人對城之內的地位提出異議之時,整整花去了一個學期的時間。
“拳頭揮出去要這樣才行,一定要穩。”
“這、這樣?”
“不行啊,多練習下肢力量怎麼樣?”
“哦,哦哦。”
在這樣的對話下,蛭穀的體格也隨之強健起來,也許和進入青春期有關,總之他不再是加油助威的角色,而是在一次次被揍得鼻青臉腫後成為了可以依靠的戰力。
在“稱霸學校”的目標完成之後,一眾人又回歸了懶懶散散的狀態,城之內則是開始忙碌於多份兼職,無暇顧及其他。因此當蛭穀提出“把隔壁Y校也收進來吧”的時候,他連想都沒想就拒絕了。
也許這時就該發現蛭穀不尋常的地方,早點察覺到的話……
那一天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來著?
從他做完速食店洗碗工的兼職,正在後頭小巷洗手,準備回家的時候?
對對,就是那個時候。
“城之內。”淌了滿頭滿臉鮮血的蛭穀氣喘吁吁地出現在他面前,“我被、Y校的人圍攻了。”
熱血上頭。
後來無論城之內如何回憶,都只能用這四個字來形容當時的心情。看見要好的朋友被打成這樣,還是以多欺少,那瞬間就真的只是什麼理智都不存在了吧。
最後是抄起了鐵棍還是棒球棍已經不記得了,一個人單槍匹馬去闖了別人家的地盤,毀了別人家的聚會,在他們沒反應過來狀況之前,悶聲不吭地把人往死裏揍。
揍人,也同樣被揍,但他就是像感覺不到疼痛般,機械地揮舞著手臂。
最後這場騷亂直到員警前來才停止,才得以將被圍毆的城之內解救出來。在場全員被關進少管所反省,而被從地上拖起來坐進車裏的城之內,不知怎的,明明眼花得什麼都看不清,卻瞅見了蛭穀那掛在嘴邊明晃晃的笑意。
這場幹架導致城之內住了半個月的院,而這期間,除了兼職處的老闆,和他父親以外,誰都沒有來探望過。
這應該可以理解吧,比如說老師下令不得與他來往什麼的。
可這樣的想法,在他出院後第一天走進學校之時便粉碎了個徹底。
所有人都用嫌惡或帶有惡意的好奇視線打量他,交頭接耳地竊竊私語著。“聽說是搶了別校老大的女朋友,所以被揍得那麼慘。”“活該啊……”“真是活該呢。”“好像那個女生不願意,還強迫人家呢。”“好惡心啊!”“又暴力又人渣啊。”
“那些事情是誰傳出來的?”雖然面無表情地詢問著,但城之內看起來就像是已經知曉了答案一般。
“不好意思,是我呢。”蛭穀做出抱歉的表情,下一秒又笑起來,“你知道的,我很想變強啊。但是一個人是有極限這個存在的,那要怎樣突破呢?我發現了,把比我強的人全部、統統拉下來就好了嘛!”
這樣啊,真是單純又可笑的想法不是嗎。他握緊了拳頭,然後又鬆開了。“說起來……你已經比我高了。”
最初的時候還是個弱不禁風的菜鳥,轉眼就那麼結實了。
“是啊,現在的我已經比你強了。”蛭穀咧開嘴,“多虧了你,Y校也在我的掌管之下了。而你,城之內,這所學校已經不屬於你了,你是他們口中的渣滓,所有人都討厭你……怎麼樣,你要加入我嗎,我可是很寬容的。Y校之後就是隔壁城市,一點點擴張我們的勢力,然後……”
“叛徒。”
“什麼?”
“我說,叛徒。”城之內壓低了聲音重複,“你也好,以前的同伴也好,全部都是叛徒。”
蛭穀嗤笑:“那又怎樣。一成不變的日常太無聊了,大家都想來點調味劑。是你不對,是你不對啊城之內。”
就好像是……立在懸崖上,四面的退路皆被抽空,而面前又放了塊由將退路抽掉的人給出的跳板。
“你比以前更弱了。”
城之內這樣說著,轉身走了出去。
他這樣說著,轉身從懸崖上一躍而下。
不過是變回孤身一人而已。
“所以不要來煩我了!”
枕頭人完全不理會城之內的怒視,重複著說了無數次的話:“吃安眠藥怎麼樣,那個應該不太痛苦,可能還會做個好夢。”
“哦,那真是太好了,我敢打賭那個好夢裏沒有你。”
撂下這句話後城之內便倒向了床鋪,雖說決定了不去理會那些視線,但無時無刻存在的干擾和小麻煩依然讓他很頭痛。沒人會聽他解釋,就連老師也暗地裏警告著女生要離他遠一些。
流言真可殺人。
但這不是讓他最難受的。
他還會夢到以前和蛭穀一起大聲說笑的日子,也夢到那場幹架,真實得讓他胃都糾擰起來。
“不會有好事等著你的,就算有也……”
“我以前就想問了,你到底是誰,或者說,你是什麼?”城之內斜眼覷“他”,“為什麼知道未來的我會發生什麼事?”
枕頭人沉默了會兒。“痛苦還是一開始就掐死在搖籃裏比較好。”
看樣子是不打算回答了。城之內咋舌:“真是讓人不爽的傢伙。但是很抱歉,我啊……”就算心變得七零八落,也還是不想逃避。
“以後會更糟糕。”
“怎樣都好。”他睜著眼,“怎樣都好,我不會去死的。”
在放學路上出乎意料地被個同年級的人攔下了。那人有點面熟,好像是在城之內忙於兼職的時候加入那個團體的人。
“我知道蛭穀那些話都是假的,我做不到去跟所有人澄清,但我覺得,讓你知道有人是站在你這邊的這件事,很重要。”
手伸了出來,坦率且不帶任何目的性。
城之內盯著他的手掌思考著,最後慢慢握了上去。“我記得你是……”
“本田廣。”
進入高中後,周邊的視線終於不那麼讓人抓狂了。雖然還有些流言蜚語,但還算是個令人放鬆的環境。
在那個時候流行起來的,是叫作“M&W”的卡牌遊戲。
本來只是因為身邊的朋友在玩才以試試看的心態去玩的,不知何時就沉迷進去了。比起身體搏鬥的勝利,決鬥所帶來的是完全不同的滿足和成就感。運用全身心的智慧去思考、揣摩敵我的策略,選擇反擊或防禦,每一個步驟都可能造成不同的結果。這絕不是單純的生命值增減,無論勝與負,都可謂是至高的體驗。
但真正想要玩好,還是在得知決鬥王國的獲勝者獎品的時候。
需要錢,需要一大筆錢。
沒有別的原因,只是他發誓要保護的妹妹需要這筆手術費而已。他自覺不是什麼厲害的決鬥者,但起碼他想要做好一件事,決鬥也好,保護好靜香也好。
“遊戲,我想要變強。”
他感激溫柔的友人,同時也敬佩著他。最後獲勝的人一定不是自己,但……他還是想盡力去做。
“嗯,我會幫你的,城之內。”
不曾改變過的、溫和的笑容。
待在這個人身邊的話,一定、一定永遠都是那麼安心吧。不管是尋求救贖,還是渴望超越,無論是怎樣暴躁的心,都會被安撫下來。
一定是這樣的。
所以城之內要贏。一場、兩場……不停贏下去。
可能城之內的運氣確實很好,又或許他有著那麼一點決鬥天分,碰上的幾場決鬥都有驚無險地贏下來了。
“能做好的事”。
可以期待這回能夠做好一件事了嗎,可以期待有所回報了嗎?哪怕只是一兩場決鬥勝利的青澀果實,他也會笑著,珍惜地吞咽進去吧。
靜香……我會將所有光明贈予你,用我的雙手。
於是,他遇到了那個男人。
海馬瀨人。
“這一戰足夠把你那虛假的自信擊碎。你就適合這匍匐的姿態,就像永遠都爬不起來的敗犬一樣!”
咚。
“他說得沒錯。沒有任何藉口。”
手在顫抖,究竟是在害怕立體影像的威力,還是害怕過大的實力差導致的單方面碾壓,又或是害怕自信喪失後的自己會如何,已經不重要了。
枕頭人悄然出現,和他一起靠著樹幹仰望夜空。“有些事是努力了也得不到的。”
“……是啊。”
“要試試看溺死嗎?我會帶著你下潛,一直陪你到最後。”
城之內收回視線,看向“他”。這時他才發現,從現在這個坐姿看來,他們的身高已經很接近了。這麼一想,枕頭人真的陪伴了他很多年。
“……不。就算現在輸得一塌糊塗,我也……不想放棄。”
“因為要給靜香足夠的手術費嗎?”
城之內點頭。“為了靜香而決鬥,因為是為了她,才不能放棄。”
枕頭人沒有說話,也沒有很快消失,而是陪城之內看了很久的星星。
真正的決鬥者是什麼?
大賽結束。城之內拿到了靜香所需的手術費。
從友人那裏。
拼盡全力去做一件事。最初不是因為自己想做,但到了最後,正因為拼盡全力過,所以覺得這就是自己想做的事。
城之內說不清自己想成為真正的決鬥者是不是這個原因。但他想為自己決鬥了。
他非常憂慮地詢問遊戲:“你覺得我能做到嗎?”“我比誰都相信你。”遊戲不假思索地回答,同時他的半身好像也說了句什麼,於是他補充道,“另一個我也這麼認為。”
“那來設置個目標好了!”城之內咳嗽一聲,有點不好意思,“我……我想和你打決賽!雖然你還有別的事要做,但我就是如此期望的。”
遊戲微笑:“那就說定了。”
因為最敬佩這個人,因為一直追隨他的腳步,所以想和他站到同一個舞臺,想要堂堂正正地決一勝負。不,決出勝負並不是最重要的,光是這個過程就足夠讓他歡喜了吧。
“我會盡全力!”
“不死鳥,消滅他的怪獸!”
轟—--
金色的火焰即是真實也為虛幻,那包裹住軀體熊熊燃燒的烈焰並沒有什麼溫度,但與此同時每根神經卻像是被這火焰彈奏一般,向著身體的所有部位、所有角落傳遞出尖銳的痛感。在這一頭泛起的漣漪被擴大至無數倍,來來回回奔走於皮肉、筋骨、腦髓之中。
城之內按捺不住地痛呼起來。
意識像要被燒毀了,無法保持清醒,就如同幼時被父親灌了酒,無法思考其他事一般,此時除了仿佛永無止境的痛感之外,他無法感受到其他。
會死嗎,會死在這裏嗎?就如同枕頭人一直以來期望的那樣?
痛到連淚水都流不出來,還是說已經感覺不到自己是否在流淚呢?
要輸了,就這樣狼狽、淒慘、不像樣地輸掉決鬥,然後死去……
“對,不要去抵抗,就這樣迎接死亡吧,這是你必輸的決鬥。”枕頭人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同時那燒灼的痛苦似乎減輕了些。“這是我最後的忠告。你不會成功的,你就是個敗者。有些人就是怎麼努力,也做不到某些事,死在這裏,沒有人會責怪你。他們會給你立碑,上面寫著‘城之內克也很努力’,就是這樣,到此為止了。”
“……”城之內的嘴唇動了動,吐出微弱的氣流。“……不知道為什麼,聽你這麼說……我突然就想揍海馬一頓……當然是決鬥的……形式……”
“你……”
“我說,你其實……就是未來的我吧,枕頭人?”
枕頭人怔住。
“果然……沒想到我會活成這麼窩囊的樣子……會來勸說過去的自己自殺,哈哈……”也許因為正徘徊在瀕死的關頭,痛感減輕,意識也開始渙散了,但他仍繼續說著,“可能我就是成功不了,註定的,但是……還是想去嘗試啊,就算摔得再狠,我也想……賭一把可能性。誰要在別人告訴我會失敗的時候就放棄啊?沒這種事情吧?我、我……”內心的酸楚湧現上來,這時淚水才決堤般滾落,城之內抑制不住哭聲,大聲哭嚎起來,“我還有約定沒去完成啊!你才是要去死的那一個吧,慫包、懦夫!給我消失啊,別再出現了!我絕對、絕對不會死在這裏,在下一張卡抽出來之前我就不會輸!我相信我的卡組,你早就忘掉這種心情了吧!我會贏給你看!!”
在決鬥場上不斷升起的煙霧當中,枕頭人呆呆立著。不說話,也不動彈。
就這樣站著,目視城之內抽出了那張卡牌。
然後看著他力竭倒地。
枕頭人的黑色紐扣裏映出的就是這樣的景象。
最後的最後,“他”那以粗線縫合而成的嘴裏吐出這樣的話語:“——再試一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