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哈特-糖果屋
作者:赤豆
一、
鉛灰色的雲漂浮在白慘慘的天空,零星的陽光透過雲的縫隙照射在下方小鎮的屋頂上。這座小鎮沉悶、死板而又不富足,面黃肌瘦的村民牽著他們瘦弱的牲口走過青石板路,偶爾有幼小的孩子躲閃不及,撞在牲口骨節突出的腿上,在這沉悶的稀疏人流中製造出輕微的騷動。
在這沉默流動的人群中,一個身影也在默默的行走著。這是個披著陳舊棕色斗篷的人形,從外表看來十分矮小,叫人無法確認這究竟是一名人類的孩子還是不常見的矮人族。小小的身影從人流的無數支腿的縫隙中擠出來,小心翼翼的進入了鎮子邊上的森林。
這座森林是如此繁盛,然而,即使是鎮上手藝最好的木匠、最優秀的獵人,也絕不會踏足這裏一步。
因為這裏是“小鎮怪談”的最大嫌疑地點。
傳聞這座城鎮中有一個用甜食誘拐孩童、並用來做施法材料的黑巫師,這個巫師出現的時間不明,具體年齡也是模糊不清,但從鎮民們信誓旦旦的話語和目擊證人的證詞(“這事千真萬確!我聽詹森克親口說的!”)看來,這黑巫師會用好吃的糖果作為陷阱,引誘無知且饑腸轆轆的孩童落入圈套,而作案地點據說就是這座森林。
“呼,也沒什麼啊。”
在林間行走了一段時間後,那矮小的身影發出了喟歎——從聲音分辨,這居然真的是個孩子。
風吹起了斗篷的帽子,露出一張屬於小姑娘的臉龐,金黃枯乾的發絲隨風在臉頰邊搖動,碧綠的眼瞳卻生機勃勃,宛如靈貓般觀察著周圍的動靜。她當然知道關於黑巫師的傳說,這說法早就有了,只是根據鎮子上那些“我聽說”來看,這種說法只是在這二十年間才被傳的像真的一樣,有的人將信將疑,有的人驚恐萬分,有的人壓根就不信。
不過從這孩子堅定的腳步看來,她或許應被歸為“不相信”之類。
或者,僅僅是因為太餓而顧不得其他而已。
她已經小心的在林邊地帶挖了好幾次蘑菇了,但在雨季已去的時刻,就連最能生長的蘑菇都不見了蹤影,為了填飽肚子,她也只能鼓起勇氣向森林內部探索。
或許是幸運女神眷顧了她,這次採摘蘑菇的過程十分順利,不論是產量高、口感發柴的大顆白蘑菇,還是產量一般、燒烤煮湯皆可的小型傘菇全都被她找到不少,甚至連十分少見的、足以放上貴族餐桌的蘑菇她也采到了幾個。女孩兒太過興奮,不知不覺竟超過了預估的探索範圍,她為今天的收穫而快樂著,幾乎就要將那傳聞拋之腦後。
直到一陣香味吸引了她。
那是怎麼樣幸福的味道啊,糖果融化的甜甜味道、烘烤後小麥特有的清香、果漿在陽光的浸染下散發出成熟與收穫的召喚……女孩像是被迷住了般跌跌撞撞尋著香味前行,轉過幾個天然形成的林間道,撥開灌木叢,她睜大了眼睛,裝滿蘑菇的布兜撲通落地。
這是一座只在孩子們夢境中才會出現的,全部由糖果點心做成的房屋。餅乾做成的門,玻璃糖做成的窗,窗框是手指餅,牆壁是一整塊巧克力,潔白柔軟的奶油堆疊在蛋糕做成的屋頂,似乎連煙囪中飄出的炊煙都帶著香甜的氣息。
原本面對一座陌生的房屋,女孩還是能夠做出準確判斷的,但在這種時刻,一座糖果做成的屋子顯然對一個饑腸轆轆的孩子不適用——半點猶豫都沒有,她向著眼前的美食沖過去。
唔唔唔,餅乾太好吃了!巧克力也是!還有那個男孩手裏的蛋糕看起來也……咦?
“巴庫拉你在做什麼……不對你怎麼也來了?”終於注意到屋頂的人,女孩愣愣停下向嘴裏塞食物的動作。她驚嚇般提高的聲音卻不能引起屋頂人的半點注意,白髮的男孩兒正大口向嘴裏塞著奶油,比女孩吃的還凶,裝飾用的草莓和軟糖被他用麥芽糖絲穿成串掛在脖子上,看起來他不但是吃,還打算愉快的帶走一些戰利品。
“當然是跟著你來的,你那拙劣的掩飾也就能騙一下住得比你遠的愚蠢成年人,本大爺可是就住在你旁邊,瑪娜,你以為你偷溜找食物的事能瞞過我?”毫不掩飾說出自己是怎樣讓女孩充當了引路員的工作,男孩看了看她,突然從房頂一躍而下,扯著女孩就向後躲。
他的舉動並非突如其來,在下一秒,他們原本以為不能被居住的房屋內就傳來了一個屬於成年男性的聲音。
“……是誰?”
半點反應都不給的,那扇被女孩拆吃了四分之一的大門從裏面打開,從中走出了一個穿著深紫黑色長袍的瘦削男人。
二
黑巫師的傳說並非全然捏造,在城鎮邊緣的森林中確實有一座看起來特別誘人的糖果屋,男巫馬哈特就住在裏面。
馬哈特是一個有著奇異紫色長髮的高瘦成年男性,這個出現時間不詳,年齡也是未知的人的存在極大的增強了傳說的可信度,雖然是一副青年的外表,但他的實際年齡或許不像他所表現出的那樣。鎮上的人都在猜測他就是那個黑巫師,然而就連他本人都無法解釋自己的來歷和“身份”。
他對自身、對這個小鎮的記憶起始於十二年前。
那時他剛剛被一群以為自己發現黑巫師陷阱的鎮民包圍在糖果屋裏,鎮民們用於掩飾恐慌的大吼大叫吵醒了正睡在火爐邊上的巫師。
馬哈特是他醒來後不久想起的名字,他不明白為何自己會在這座糖果屋中,只依稀記得自己似乎擁有和這座糖果屋相似的力量。除了全部的生活常識和一些魔法相關的知識之外,這個初醒的靈魂對過去的記憶一片空白,對糖果屋的存在意味著什麼自然一無所知,他疑惑於外面為何吵鬧,尋著聲音推開門時便險些被一把兇狠的乾草叉戳到鼻子底下。
巫師被嚇了一跳,鐫刻在身體裏的本能使他舉起不知何時出現在手中的法杖,紫色的光呼的一聲從杖尖的翠綠寶石中竄出,在村民們驚叫後退的當口,一個魔力構成的罩子在空地間迅速展開,將那炸毛般的慘叫堵在一張張打開的嘴裏。
有刺目的電光在半透明的罩子上游走,滋滋作響的聲音昭示了這些並非戲法師的特技,紫黑相間的光閃爍著,映亮了村民們面色慘白的臉。
“……黑、黑巫師!!!”
沉默只是暫時的,更大的聲音很快在寂靜中炸開,根本沒有細想的村民驚駭于眼前活生生的魔法,下意識的就將那傳說套在眼前的場景上。只能算作農具的武器被扔了一地,嚇破膽的目擊者們跌跌撞撞頭也不回的跑走,並壯膽似的越叫越大聲。
“真的是黑巫師!”
“跑啊!!”
“黑巫師——!”
……從那之後過去了不久,這座森林就被傳言成絕對不可以靠近的地方,雖然鎮民們在十二年的觀望後發覺了他的無害,但這整座小鎮還是隱隱約約防備著馬哈特。男巫也反省著自己當初的莽撞嚇到了人,便配合的主動避開。
他也曾試過離開小鎮的可能性,然而那糖果做成的房屋就像野獸脖頸上的枷鎖般套住了他,令他無論如何也無法離開太遠。於是他並不主動走出森林,就這樣一個人在森林裏住了下來。
原本馬哈特是打算就這麼一直不與外界接觸的過下去,直到不久前,兩個餓著肚子的小孩一頭撲向了自己的房子。
三
敲門聲又一次打斷了馬哈特的冥想。
“早上好!”
推門進來的是十歲的小姑娘瑪娜,平時就住在這座鎮子的邊緣。拮据的家境並沒有難住善於發現食物的餓肚子小孩,她在那次莽撞的意外中發現了這裏,在被好好的招待後(全都是糖果屋廚房用魔力自己生產的食物),這個某些方面頗有些一根筋的小姑娘因此認准了馬哈特是很好的人,經常自顧自跑來糖果屋,並試圖讓男巫交給自己魔法。馬哈特在未能弄明白自身異狀前並不會同意,可他顯然嘀咕了小丫頭的堅持。
“師傅大人,這是今天我摘來的野果,用了定時咒,應該還是很新鮮的吧?”
“……還算成功,下次要注意施法均勻,念咒時可以說的慢一些,你看,有些果子已經癟掉了。”
“唔……知道了,謝謝師傅大人!”
——面對擅自叫自己為“師傅大人”、偷學自己無意念出的咒語並真的顯露出能夠使用的天賦的小姑娘,馬哈特出于惜才心理和責任心,也只能慢慢開始教她一些自己所知道的魔法知識。瑪娜悟性很好,又聰慧,除了偶爾會偷懶想要嘗試是否有捷徑之外,她已經算是一個優秀的魔法學徒了。
不過,和自來熟又乖巧的小姑娘比起來,當初的另一個孩子顯然就要麻煩得多。
“喲。”
男孩擠開女孩慢悠悠走進房屋坐下,好像這裏是自己的家一樣自顧自將腳擱在桌上。
巴庫拉比瑪娜要大一些,年齡據他自己所說是十二歲,獨自一人住在瑪娜家附近,因為胃對食物的需求而跟蹤有可能外出覓食的瑪娜,之後同樣成為這座避世小屋的客人。事實上,從最開始他下意識拉扯女孩離開房門的舉動,馬哈特認為這孩子其實人並不壞,就是嘴巴惡劣了點。
“黑巫師,你打算什麼時候吃掉這個小丫頭?”
……大概。
“師傅大人才不是黑巫師!”三枚野果隨著女孩的憤怒而浮空,向著男孩的臉快速飛去,然後被一層淺灰色的屏障抵擋——和瑪娜一樣,巴庫拉也有著不俗的魔法天賦。
馬哈特捂了捂額頭,揮動法杖讓兩份早餐飄出,兩個孩子終於暫時停止了爭吵,開始專心致志的對付面前的食物。為了節省時間防止小孩子的爭執惡化而動用魔法,他最近也越來越習慣這種日常了。
被早點暫時轉移注意力的白髮的男孩坐在麵包做成的矮凳上,抱著杯子喝掉最後一口牛奶,不幸的是,另一個矮凳上坐著的金髮女孩在吃完早餐後再次想起了之前的話題,她鼓著臉頰一巴掌拍在堅果糖做成的桌面上:“師傅大人的魔法不是那種會傷害人的力量,這裏還有這麼多好吃的,你不要總是說師傅大人是黑巫師!”
“誰知道呢,說不定這個黑巫師是要把我們喂得飽飽的然後扔進火爐裏烤了吃掉,你可要小心別吃得太胖了——”瘦小的男孩帶著挑釁的表情毫不客氣的回嘴,然後在女孩更加憤怒的瞪視中掰掉桌子的一角扔進嘴裏。
“巴庫拉,有食物就不要隨便吃傢俱。瑪娜,還要喝嗎?”
馬哈特像隔熱板一樣走到男孩和女孩之間,板著臉忽視了這再度變得緊張的氣氛。他在男孩面前放下一籃烤的熱烘烘的麵包,那麵包被做成中空的樣式,裏面灌滿了足足的巧克力漿。巴庫拉收回伸向桌子腿的手,迅速將麵包籃挪向自己的方向。女孩手中被塞了一杯散發著奶香的熱飲,有淺粉的泡沫組成星星的形狀,在飲品表面不停的旋轉著。
“好可愛!謝謝師父大人!”瑪娜立刻就忘記了剛才的不快,她抱著杯子小口啜飲,夠不到地面的雙腿輕輕地晃了起來。
迷之巫師馬哈特,今天也在平靜的帶著孩子。
四
兩個孩子最近有點不對勁。
馬哈特停下繪製糖漿魔法陣的舉動凝神細聽,客廳中屬於兒童的念咒聲越來越小,時不時還夾雜著自以為隱秘的哈欠聲。他放下筆推開門,就見兩個小小的見習魔法學徒站的搖搖晃晃,仿佛在比賽誰扮演的柳樹最像一般。
捂了捂額頭,馬哈特停下了今天的魔法教習課程,男孩和女孩馬上便趴倒在桌上,就像兩尾被拖上岸並放棄掙扎的魚。
是因為小小年紀也要幫忙做工的緣故嗎,他看著兩個哈欠連天的孩子心想。
“唔,最近好困啊,昨天我就差點挖錯了蘑菇……不行了快做點什麼,說點什麼也好,我快要睡著……呼啊……”
“說什麼……哈欠……新來的富有巫師終於……要把黑巫師打敗的……故事嗎?”
“雖然新來的巫師大人很富有,還給鎮中心建造了……好漂亮的噴水塑像,但是……師傅大人才不是……”
……不對。
馬哈特將手放在他們的發頂,停頓片刻後轉身走向後廚,推開門,兩杯色澤豔麗的果汁已隨著他的心意出現在灶臺上,馬哈特抽出法杖對著杯子喃喃念誦,很快就在每一杯中撒入了瑩綠色的魔力光粉。
“喝杯果汁提神把。”果汁被放在兩個孩子的手邊,甜蜜的果香與氤氳的熱氣將魔法的痕跡掩藏的無影無蹤,兩個孩子撐起困頓的眼皮,懶洋洋撈過杯子慢慢喝起來。
注意到他們都喝下了飲料,男巫不動聲色的詢問:“你們剛才所說的……鎮上是發生了什麼嗎?”
“嗯……有的,師傅大人……都不出去,所以不知道吧,在上一個半月節的時候我們鎮上來了另一個巫師大人,雖然我覺得他好像沒有師傅大人你厲害啦,但他給鎮上送了不少好東西……啊不過那個巫師大人一般都是在詢問關於黑巫師的傳聞,師傅大人你不出去也好,我總覺得那個人有點討厭……”或許是被果汁的甜味刺激,女孩在回答時逐漸清醒起來,開始滔滔不絕的吐露著馬哈特想要的情報。
男孩抿起了嘴巴,挑眉向女孩戲謔的看了一眼。
男巫沉默著輕點桌面,末了他突然起身。
“……而且他也沒有師傅大人好看……哎,師傅大人?”
“從明天開始,你們想來的話就留待中午或者下午,我上午有點私事,今天就到這裏,你們先回去。”
馬哈特自顧自的扔下這句話,並將兩個孩子送出小屋,對瑪娜驚愕的表情和巴庫拉向桌上杯子張望的視線視而不見,他以從未有過的強勢關上門。
沒想到會這麼快……看來要提早準備了。
五
獨眼的阿克那丁覺得自己真是十分幸運。他原本只想借著旅行為目的尋找有沒有可能被自己利用的怪談,但王國各地發生的這種事情最終都以“勇者戰勝了邪惡”作為結尾,令他沒有一點借題發揮的餘地。好在神還是眷顧著他的,就在這偏僻的、貧瘠的小鎮中,他如願打聽到自己想要的“事蹟”——引誘小孩的黑巫師,並仍然未被解決,這不就是為了未來的首席巫師阿克那丁量身定做的豐功偉績嗎?
這瞎了一隻眼的乾瘦老頭並不相信這個傳說的真實性,在他看來,這些所謂的傳說除了能給愚民帶來恐慌、最後不知便宜了哪個揭露這場虛驚的“勇者”之外,最大的用處也就是給傳說所在的城鎮增加話題度而已。既然同樣是增加話題度,為什麼不為我阿克那丁的強大和正直增添一份光彩?
他一面裝作一副不忍鎮民過得如此貧窮的樣子四處與人交談,一面又為鎮中的中心廣場捐獻了一座永遠在噴著水的魔法雕像,小鎮的居民很快便拋棄了原本排外警惕的本性,在不用長途跋涉去取水的眼前利益中敗下陣來——而當他們開始發自內心的感激阿克那丁之時,附著在魔法雕像中的逆向生命術便被啟動了。短短幾天之內,整個小鎮的人全都失去了力氣,而他們還以為這僅是秋天快到的緣故,是否還有別的原因?他們被困意充滿的思維完全無法思考。
在這一片困困頓頓的愚民中間,兩個還是活蹦亂跳的小鬼就變得尤其醒目。獨眼的施術者很快便發現這兩個總愛向森林裏鑽的小孩,他認為這兩個漏網之魚只是因為住在鎮子的最邊緣、距離城鎮中心的施法點過於遙遠因此效果不是很明顯。
不過這樣也是正好,只要抓住他們再動點手腳,努力和黑巫師對抗最終無法救下整個小鎮的大巫師就有了兩個“倖存者”,到時候在外界看來,這兩個可憐的孩子會因為目睹了黑巫師滅鎮的慘狀而被魔力衝擊的記憶混亂,就連話也不會說了。
真是悲慘的際遇不是嗎,然後做出最大努力的阿克那丁就會被傳頌,甚至以此功績晉升為皇家首席巫師。
在發覺那兩個小鬼在下午又一次進了森林時,阿克那丁隱匿了存在感,遠遠跟了上去。
六
馬哈特睜開眼,藍紫色的眼睛直直盯著大門。
兩個屬於孩童的腳步越來越近,男巫的目光卻全然不復平日的溫和,他在門開的瞬間猛然舉起了手中的法杖,符文在法杖頂端亮起,魔力從冥想而暫時作為儲存器的體內流向正確的位置,半秒不到便完成了默發效果。在男孩女孩被驚到呆愣的同時,暗光從法杖上鑲嵌的綠寶石中爆發開來。
深紫色吱吱作響的光球猛然爆發,從寶石中竄出,帶著尾巴般的殘影掠過兩個孩子的頭頂。剛才還溫暖無比的糖果屋內頓時被映成一片紫色,風壓將馬哈特的長袍向後猛烈地刮去。一個越變越大、壓迫感十足的魔法彈,仿佛山上墜落的巨石般,將不知何時顯出身形的獨眼老巫師籠罩在陰影中。
魔法彈在半途狠狠撞到了一個東西,稍作停滯後去勢不減的繼續襲向目標。但從此刻魔法彈的外形來看,它和上一刻相比小了太多——被老巫師瞬發而出的凝固魔力阻擋後,魔法彈在攻擊力上已然不復之前的威力,它氣勢洶洶的前沖,最終撞散在獨眼巫師面前的魔力屏障上。
很顯然,這近乎突襲的一擊未能湊效。
“這裏居然真的有一個隱藏在森林裏的黑巫師。”那老巫師看了看馬哈特,呵呵的笑起來,他壓下好像中了大獎般的心情,慢慢說,“這樣一來就好辦了……”
“……果然跟過來了嗎。”馬哈特打斷了他未竟的話,他依然緊皺著眉,對著阿克那丁穩穩平舉他的法杖,不敢有絲毫大意,“那座詛咒的雕像,是你幹的吧。”
“是這兩個小鬼告訴你的嗎。”阿克那丁看了一眼被剛才短暫交鋒的氣浪吹倒在地的兩個孩子,又毫不在意的看向滿面嚴肅的男巫,“那件事我可完全不知道,反正殺掉你之後那雕像的事就會全部都變成是你幹的了!”他也跟著緩緩舉起了法杖,再也壓制不住的激動讓他面色通紅,“成為我的踏腳石吧,黑巫師!”
“大壞蛋!不許叫師傅大人‘黑巫師’——”
“閉嘴!”“嗚啊!”
一把推開那個突然憤怒的沖上來的女孩子,老巫師面對著馬哈特,雙眼透出極度興奮的瘋狂之色,“他馬上就會是了!”
幾乎同時,對峙的雙方動了起來,兩道身影同時從原位消失,僅能在原地看到一個殘影。馬哈特俯身疾沖,一邊以直線距離接近對面一邊將法杖舉到身前,在防備著有可能的襲擊時,杖尖已然在醞釀著下一次的魔法。阿克那丁並沒有活動身影的意思,他站在了原地,那身影卻在馬哈特進前舉杖下劈時突然消失,隨機又突然在另一個方向出現。男巫反應迅速的向邊上一錯,及時躲開了對方反擊的魔法光束——從這點來看,似乎老巫師的施法時間也比馬哈特要長。
馬哈特在非常狹窄的範圍內移動著,幾秒的接近後接著急停,在他停下腳步的前半步,一枚魔力造成的淺坑正冒著青煙。男巫舉起自己的法杖,魔力感知著充滿波動的空氣,他突然高高躍起,在半空中偏轉身體,光芒大盛的杖尖直指空無一物的地面。
“轟!”
第二次的魔法彈命中了目標,老巫師不得不停止這神出鬼沒的舉動。他在一片煙塵中現了形,一個斷電一樣閃爍的魔法屏障替他擋下了這一擊。
氣氛暫時平靜下來,年輕的巫師和老巫師對視——短暫的平靜過後,男巫低低念動起咒文的聲音再度響起,獨眼的巫師也再次舉起了法杖。
七
馬哈特的神色變得嚴峻起來。
以一個巫師而言,阿克那丁力量有些過於強大了。就像是從別的地方強行抓來了別人的生命力、並硬生生塞進自己的體內,又被簡單引導後毫無章法的向外發出一般。在馬哈特所掌握的知識中,任何一個魔力藥劑或咒語都無法做到這種邪道般的效果,這種感覺,更像是詛咒別人所得來的力量。結合鎮上的異狀,那自私的巫師做了什麼簡直一目了然。
“看起來你察覺到了什麼啊,沒錯,那個雕像的作用可不僅僅是讓人虛弱,現在鎮上所流失的生命力幾乎全都在我這裏了!不知好歹的年輕人,現在的你根本就不是我的對手!”老巫師哈哈大笑著,他毫無閃避的意思,不時有一道魔力構成的盾牌在他枯瘦的面容前閃現,又在破碎後被新的魔力護盾代替。
兩個戰到正酣的巫師並沒有發現,在阿克那丁說出這句話後,從剛才就躲在角落裏的白髮男孩神色一變,拉過同樣躲在角落、捂著摔到的地方嘶嘶抽氣的金髮女孩小聲嘀咕著什麼。從女孩訝異猶豫的神情看來,有分歧,不過最終男孩說服了女孩,他們小心翼翼的離開了戰鬥中心。
這一邊的戰鬥仍在繼續,為了令戰火不至影響到糖果屋和那兩個孩子,馬哈特一直都在邊打邊向遠離房屋的方向移動著,然而作為平時和糖果屋聯繫起來的、不知為何力量來源大部分都來自于房屋的巫師,他在這麼做了之後就意識到不妥。而另一邊,本就心懷鬼胎的老巫師立刻就察覺到了他的不對勁,當下就把“有便宜就占”的行為準則發揮到了極致——阿克那丁突然轉守為攻,這一次落下的是更加密集的魔法攻擊,各色不需要蓄力便可瞬發的小型魔法如同這個國家最著名的瀑布,一串接著一串。馬哈特在發覺兩個學徒並不在房屋周圍後便也當機立斷的轉移了戰術,魔力彈與魔力彈相撞,護盾篩過一片各種效果的魔法之雨又被法杖一一揮開,時不時突然一個旋身消失在原地、又出現在獨眼巫師的背後舉杖敲碎他的防禦——瞬間跳躍的空間魔法並非老巫師的那首本領。
轉瞬間他們已經進行了無數次交鋒,魔法崩裂的碎片胡亂飛舞,地面轟轟作響,馬哈特且戰且退,他又一次將戰場向房屋的方向引導而去。
餅乾做成的大門在魔力的洪流中崩碎成無數的渣滓,馬哈特背對著小屋,他的胸前好像抱著什麼,又好像什麼都沒有——劇烈的風壓將他正面擊中,無形的風之魔法推著男巫,將他直接打了進來。
他的後腦勺撞上了什麼東西,眼前一陣陣發黑,這段時間好像被什麼吃掉了一樣,等他儘量快速的再次睜開眼,他看到胸膛暈染開來的獻血,和從失去了大門的入口處不緊不慢走進來的獨眼老人。
“年輕人,我不知道是什麼讓你這麼有自信和我為敵,但剛才的表現來看,你的魔力儲備快要不夠了吧?”
……確實,剛才的話,因為距離變遠,魔力的儲備馬上就跟不上了……
馬哈特艱難的抬起頭,努力睜大眼睛看著對面的老巫師,稍微有點松脫的手再次摸到了熟悉的觸感,他不動聲色的將法杖握緊。
“這麼弱的魔術水準,居然能在這裏躲藏這麼久都沒被什麼‘勇者’解決掉,不過這一切都是命運的眷顧,你就是專為我的功績而苟活至今,最終被我殺死……什麼?”
老巫師周身的魔力洪流突然發出了混亂的氣息,像一車海魚中混入了幼鯊。一個混合了“獻祭、封印”的咒文由馬哈特低到幾乎無聲的念誦而激發,早就被畫好的大型法陣在烤餅鋪就的地板上亮起,這精心準備的、蜜糖畫成的法陣閃耀著金色的光,它脫離了地板,穿過老巫師的身體,直直沒入客廳邊上那個有著巧克力威化外表的壁爐。
“看起來命運並不眷顧你。”凝視著大部分本源力量被帶走、無法以自身魔力為引繼續操縱那些外來靈魂力量的阿克那丁,馬哈特露出了勝券在握的笑容。
八
阿克那丁跌跌撞撞的在森林裏穿行。
“就差一點……就差一點了……!”
老巫師嘴巴裏喃喃咒駡著,行走的腳步卻一點都不慢,他正打算回到鎮中,以自己現在的慘狀隨便欺騙那些現在根本昏昏沉沉的蠢豬們,好好養幾天後再繼續之前的計畫——那個男巫已經昏倒在那可惡的壁爐邊上,以阿克那丁現在的力量根本沒辦法直接殺了他,只能等待魔力回復後,再度利用吸收的生命力殺死這個透支力量的傢伙。
“可惡……居然會在地板上藏了那種東西!”
老巫師只覺得渾身都在疼,他現在連哪怕一個減輕身體負擔的輕身術都無法施展,為了轉移身體的痛苦,他幾乎是一刻不停的咒駡著那個本該為他增添光彩的男巫師。
“……而且那種魔法應該只有過去的巫師才知道,那個年輕的過分的臭小子是怎麼知道的……嗯?”
阿克那丁停住了腳步。
在他的面前,出現了一個矮小的身影——是那個在圍觀中一言不發的男孩子。
男孩顯然是抄了近路,靠著每天都來這片森林的優勢,成功在這裏堵到了逃跑的老巫師。林間的晚風吹起了他白色偏灰的頭髮,他半低著頭,似乎在為剛才的疾跑調整呼吸。
月亮升起來了。
“……喂,老頭,我記得你是為了‘黑巫師’的說法而來的吧?”
男孩突然開口,說出的內容卻讓老巫師有些奇怪。這魔法學徒不是為了那個男巫報仇,反而問了這個關於黑巫師的問題?難道說,是因為不知道真相,所以對那個男巫有所懷疑?
阿克那丁升起了希望,正要說出誤導的話,但男孩並不給他開口的機會。
“說起來,本大爺記得,那些有關的故事傳說裏,並沒有提起過黑巫師的名字?”
巴庫拉本來就沒想過讓老巫師回答第一個問題,在那句話說完的同時,第二個問題緊接著被拋出——這一次就是實打實的問句了。
老巫師產生了不妙的預感,但他還抱著不切實際的幻想,於是他試著開口,“不……不就是森林裏那個……”
“——上面那個連兔子都沒殺過的蠢貨?這句話連你自己都不信吧?”
阿克那丁的狡辯被乾脆俐落的駁回,巴庫拉向著他走近一步,月光灑在他的身上,將他的影長長的投射到地面。
“黑巫師當然不可能叫馬哈特——那麼黑巫師的名字叫什麼,你打聽到了嗎?”
漆黑的長影一直延伸到阿克那丁的腳尖,當巴庫拉走向他的時候,那個影子安靜的開始蠕動起來。
“本大爺對現在的生活很滿意,所以……”
老巫師腳前的影子突然有了厚度,它鼓脹著慢慢立起,尾端還細細長長的留在陰影中,上身卻逐漸加寬變得健壯,巨大而不詳的翅膀在它的背後張開,影子中的存在終於完全出現。
老巫師的獨眼睜到幾乎要脫離眼眶,第一次直接面對這活生生的“邪惡”,他早已無法發出任何聲音。
“……你就給我去死吧。”
在早已無法反應的祭品面前,巴庫拉慢慢抬起頭——原來他一直都在笑。
九
巴庫拉看著最後的一絲靈魂沒入手中的瓶子,抬手緩緩捏住瓶口的木塞。
事實上,男孩一直都明瞭自己的過去,他才是糖果屋原本的主人——那個在十二年前被馬哈特重創、與邪神的鏈結和影響被割去、靈魂重新托生的原·黑巫師。在發現當初那個可惡的巫師此時的現狀後,他曾借著瑪娜的掩飾、以學習巫術為藉口,私下裏為自己製作了一份解除魔力影響的藥水,只要加入足量的靈魂一同服下,便可讓他再度恢復原本的實力。
……然而,眼下成功的機會就在眼前,他卻十分罕見的遲疑了。
“巴庫拉——師傅大人醒了——”
遠處傳來瑪娜的喊聲,男孩嘖了一聲將瓶子塞進懷裏,大步向來的方向走去。
馬哈特似乎做了個很長的夢。
夢中他是這座小鎮的本地居民,從小就很有魔法天賦。原本這座小鎮是個寧靜的地方,直到有一天他發現一股巨大的黑魔法籠罩了這個鎮子,森林裏突然出現了一座特別誘人的糖果屋,而鎮上的孩童卻在接二連三的消失,種種跡象都明示了施法者的所在。已經成為大巫師的馬哈特服下自己配製的“偽童藥水”,以幼年的外表和成年的實力前往糖果屋。最終,他成功的用幾乎全部魔力為代價將黑巫師打入火爐,作為交換,馬哈特在鎮子上存在痕跡被全部抹消。
糖果屋中殘存孩童的善念與祝福為他保全了實體,他的存在與糖果屋聯繫在一起。但力量過度透支還是讓馬哈特遲遲無法成型,直到十二年後力量終於恢復的差不多,他才會在壁爐旁再度醒來。
缺失的記憶突然全數回歸,馬哈特睜開眼睛,一下子坐起身來。
他揉著過度使用魔力而漲疼的頭,胸前的疼痛讓他想起和老巫師對峙的時刻,他下意識低頭,發覺那傷口已經被包紮好了,雖然手法看起來很笨拙,但繃帶卻是纏繞的厚厚實實,顯示出包紮者的用心。
馬哈特捏了捏眉心,輕輕咳嗽著環視四周。
朝陽的光輝透過窗斜斜的照進來,周圍一片安靜,空氣中並沒有扭曲或惡意的魔力殘留。他的長袍和法杖就放在床邊,被擺放的整整齊齊。
“師傅大人——!”“喲,聽這小丫頭說你醒了?”
就像往常一樣,女孩和男孩推開門,小動物一樣擠進了臥室。金髮的女孩激動的小臉通紅,卻又不敢碰到男巫的傷口,她小心的趴在床邊,一邊唧唧喳喳的講著話一邊忍不住吸著鼻子。白髮的男孩看似毫不在意的站在旁邊,他對馬哈特投注的複雜視線視而不見,只是一直盯著窗外,罕見的在說出第一句話後就一言不發。
“師傅大人太厲害了,不但打跑了大壞蛋還製作瞭解藥!巴庫拉去把大壞蛋趕跑了,師傅大人的傷是我留下來處理的!那個解藥特別有效呢,只是在被下咒的雕像上從頭頂一澆,鎮子上的人就慢慢恢復精神了!”瑪娜還在滔滔不絕,原本微笑傾聽的男巫卻捕捉到了令他在意的詞語。
“解藥?難道是……”
他低聲嘀咕著,有些詫異的看向旁邊的巴庫拉,男孩正裝作不經意間一回頭,正對上馬哈特的視線,頓了一秒後,他皺著眉掩飾般的轉開臉。
……果然嗎。
馬哈特不動聲色直起了身,突然長臂一伸,一把將男孩和女孩攬了過來。
“……喂馬……黑巫師你突然做什麼?!”
“哎師傅大人?……嗚哇別揉我的腦袋頭髮要亂了啦!”
“解藥的事做得很好,傷口處理的很合格,這個是獎勵——”
迷之巫師馬哈特,今後也將愉快的帶著孩子。